从今以后，我们每个人都是幸存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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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｜叶月幽 

李文亮医生的去世，是这几天以来最让我难过的消息。当得知这一噩耗时，我怔在原地，如鲠在喉。

看着地图上暗红色的湖北，仿佛是一道被撕裂的伤口，整个中国，在汩汩流血。

在这段时间里，我们一些有危机干预经验的咨询师，作为志愿者，会提供一些线上的心理援助，对象是医护人员和家属，以及其他志愿者。同时因为我有临终关怀的经验，有时还需要做哀伤辅导。

在这个过程里，我看到、听到太多的眼泪和悲凉，感受到太多的焦虑和无助。有时自己就像被一股力量拖到漩涡当中，猛烈的往下拽，窒息没顶。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深呼吸，觉知身体，才能稳定心神。

但是我深知，我们目前能做的心理疏导，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。等疫情过去之后，一直处在应激状态下的一线医生们、家属们、志愿者们，以及在这次疫情中丧亲的人，他们的创伤会开始显现，那才是艰难的开始。

在心理援助的过程中，我真实的感受到医生们对于职业的敬畏。我看到他们满是勒痕的脸，看到他们在极其有限的环境下，以血肉之躯对抗着未知的病毒；看到他们的疲惫无助，看到他们虽然泪流满面却依旧怀抱善良。

医生们每天要面对两股力量的撕扯，一边是“伟大”，一边是“无力”。

这次疫情，仿佛一下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医生们有多重要。当看到医院缺少防护的时候，很多市民自发响应，给医院募捐，为医院送货；看到医生们吃不上饭、睡不好觉时，会无比心疼，留言致敬；当出现对医生不公平的现象时，大家振臂疾呼，奔走呼号。

我们的朋友圈里到处都是“最美逆行”，是“千里驰援”，是“医护夫妻共同坚守”，是“过家门而不入”。我们赞美他们，我们歌颂他们，我们感谢他们，我们心疼他们。

可是在这些伟大的赞颂背后，我们能不能看到他们的眼泪、无助和脆弱？

在现在对医生的歌颂中，我总是会隐隐想起两个名字，杨文医生和陶勇医生。

每每想到，确实意难平。

医生不是救世主，他们只是普通人。在连续两件恶性伤医事件之后不到半月，我们就陷入了这次战役当中。

在我们最需要医生的时候，我们能看到他们孤身前进的信仰，是否能给他们破碎以后重建的勇气？

在生死面前，人类是渺小的。很多时候我们再努力，也跑不过死神。李文亮医生也是如此，那么多人在为他祈祷，专家们在拼力抢救，可是我们依旧只能接受最后的结果。这就是人生。

二十年前，我因为严重的血液病入院，治疗多年可是病情总不见好转。有一次因为血小板突然降到3（正常人为100—300），被紧急送往手术室。之后在ICU的那几天，是一位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护士，默默鼓励我，让我坚持了下来。

大概一周之后，我渡过了这次危机。即将转入普通病房的时候，我对护士说：“这次我应该会好了吧？”她没有直接回答，只是笑着对我说：“你很坚强。对了，我们这几天都在偷偷议论，说你长得真好看！”

我当时一下就哭出来了。一个在ICU工作的护士，每天要面对多少死亡和绝望，可是她却依然选择笑着给我希望。

这几年在临终关怀中，我看到了太多的无奈，有来自病人的，也有来自医生的。

那个从出生就一直待在医院里的小女孩，终究没能等来可以移植的心脏。在最后抢救的时候，医生和护士都在流泪。

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自己能有一双神手，能让死神再晚一点到来，哪怕再晚一天，说不定就能等到了。

可是如果真的等来了，也就意味着同时有另一个孩子死去了。抢救他的医生，又该是多么绝望？

我们能接受吗？这就是人生的真相，如此残酷。

在医生们无条件付出的背后，我们整个社会给到他们的是什么？不需要把他们捧成神，只希望在他们也无能为力的时候，我们不要仇视和暴力。知道他们真的尽力了，是对他们最大的理解和尊重。

疫情会很快过去，现在对医生们的讴歌和赞颂也会渐渐平息。这些从前线退下来的医生，依旧会每天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，面对各种病人和家属。

到那个时候，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今天的英雄形象？又会有多少人因为医疗结果的不如已意而对他们横加指责？

我们总是喜欢神话医生这个职业，仿佛他们是能对抗命运的救世主。我的工作坊来过很多医生，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，喜欢聊美食、追剧，下班之后爱约着一起去唱K，也会为孩子不写作业而抓狂。只是披上白色战袍之后，他们成了守护我们生命的人。

他们不是生死不惧的战士，不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圣人，不是长年累月不眠不休的超人。我们歌颂医生的伟大，能不能也接受他们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。

当我们排队等待看诊的时候，请记住他们今天奋力拼搏的样子；

当看到医生疲惫不堪、可能有些匆忙的时候，请记得他们每天是如何在战斗着；

当我们因为病情而着急的时候，请相信他们比谁都更希望我们健康；

当我们想得到更好的服务的时候，请知道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支持……

如果我们真的从内心深处感恩医生们在这次疫情中的付出，请在今后所有的日子里，在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，多一些理解和尊重，这是对他们最大的赞誉。

李文亮医生走了，千万人为他痛哭。可是除了哀悼，我们普通人还能做什么呢？也许，我们能做的，是不要忘记。

我不想说什么愿天堂没有伤痛，我只想为现在拼尽全力。记得这一刻，记得我们此刻下定的决心。在将来每一次选择时，在今后的每一天，去做，去践行。

也许，正因为我们今天所做的这一切，在不久的将来，在某一天，我们会看到自己多年的努力变成现实。当我们的一生结束的时候，我们可以问问自己，这一生我们曾经做过些什么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。

愿我们听得见远方的哭声，也看得见眼前的疾苦。现在的努力，从自己开始，是为了不把世界交给我们讨厌的人。

“今愿磨槐枝为剑，秋草为刀，但求全力相搏。纵吾辈不敌，亦死义也。”

希望我们永远铭记这个冬天，希望我们可以长存光明与良善；希望我们有勇气面对不可避免的痛苦，希望我们饱经霜雪依然选择坚守内心的信念。

春天就要来了，阴霾也终将散去。我们都会继续生活，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，不再有风雨，不再有眼泪，度过美好平静的人生，直到白发苍苍。希望有些事情永远不被遗忘。

从今以后，我们每个人都是幸存者。经此一疫，一切都会有改变。也许说不出来，但我们知道，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了。

不必等待炬火，你我都是微光。
愿山河无恙，春暖花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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